中宫偏殿里，被嬷嬷抱回殿中的明珠不久便醒了过来。
她迷迷怔怔睁开眼，目光空了一瞬。
嬷嬷在旁打着盹守着她，撑着手倚在床榻边沿。
明珠撩开床帐，往外头看了眼，抿唇起身，轻手轻脚的下了榻。
没惊动嬷嬷，光着脚往外头走。
走出内殿，踮着脚又撩开珠帘，小脚丫踩在地上，无声无息。
嬷嬷睡得沉沉，明珠越走越远。
待走到殿门口时，方才停步。
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太监。
沈砚也看到了她。
第一时间瞧见了她光着的双足。
下意识蹙眉近前，伸手抱起了小女娃。
“怎么回事？不穿鞋袜就下榻？”他下意识说着，抱着人往内殿里走。
明珠却抿唇沉了脸，那俏生生的，像极了云乔的小脸，冷冷地瞧着他。
“你才是怎么回事？我让你抱我了吗？我是主子，你是奴才，你怎么和我说话的？还不放我下来。”
她冷声说着，目光骄横。
沈砚抱着她的双臂僵了下。
继续往殿里走。
明珠声音更冷了几分：“狗奴才！你聋了吗？还不放我下来！”
沈砚抱着人再走不动半分，垂首低眸，把她放了下来。
半跪在地上，给她擦了足底沾着的灰尘。
“地上凉，会生病的……”
明珠突然发怒，一把将他推倒在地。
沈砚本就病弱，又对明珠没什么防备，明珠又是虎头虎脑的小胖墩，这一推，直接把他推到了殿门石阶上，脑门砸在石阶边沿，霎时头破血流。
沈砚疼得眼前发昏了伸手抹了把额头，手上便沾了血。
明珠似是吓坏了，愣愣站在原地，声音带着颤抖：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她真的不是故意的，真的不是。
她只是，只是有些生气，生气为什么方才做梦，是这个奴才的声音在喊她囡囡，生气为什么自己梦里被这个奴才抱在怀里一直跑，一直跑，却怎么都追不上娘亲，生气为什么娘亲把自己扔给这个奴才。
不，不是有些。
是很生气，很生气，非常，非常的生气。
她明明是娘亲和太子爹爹的孩子，她明明是皇祖母的孙女，她明明是自小养在宫廷内苑的。
为什么梦里一切都不一样。
沈砚低眸瞧见手上的血，倒是面色平静。
无他，这些年见了不知多少自己的血，早心如止水了。
他晃了晃脑袋，眼前景象方才清楚几分。
待瞧见明珠惶惶不安站在那，那双像极了云乔的眼睛里都蓄了泪，忙用衣袖擦干净了额头的血。
“无碍，磕碰而已，奴才知道郡主不是故意的。”
他话落，压下喉间的咳意，看了眼明珠的脚，仍旧道：“是奴才冒犯了郡主，郡主要罚要骂都随郡主心意，只是如今天气转凉，不穿鞋袜赤脚踩在地上真的会生病的，郡主吃不下去苦药，生病了怕是好长时日都无法痊愈……”
“你怎知我吃不下去苦药？”明珠袖中的小手紧攥着，目光紧盯着他问。
沈砚一时语迟，缓了瞬才道：“奴才是想着，天底下的小孩子，都很是娇气，应当也都不喜欢吃药。”
明珠攥着的小拳头稍松，沈砚见她神色缓和，温声问：“地上这样凉，郡主别乱跑，等奴才去屋里给您拿鞋袜可好？”
她不愿意让他抱去屋内，沈砚也并不强求。
明珠瞧着他额上的血色痕迹，点了点头。
很快，沈砚就拿了明珠的鞋袜来，屈膝跪在地上给她穿上。
明珠由着他伺候，不知为何，总觉得心里有些难过。
好像是方才那梦，至今还未醒来。
她看着沈砚，突然问：“喂，那个老太监说你摸了我的脸，是真的吗？”
她其实更想问，那时候睡在桌案上，半梦半醒时听到的那声“囡囡”，是他在喊她吗。
沈砚给明珠穿鞋袜的手微顿，很快就摇了摇头。
“没有，那老太监满口胡说八道，奴才哪敢冒犯郡主。”
其实明珠没有觉得冒犯，若是那老太监抱她或是摸了她脸蛋，她定是厌恶得恨不得洗八百遍脸换一千件衣裳。
可不知怎的，她总觉得，若是眼前这个人做这些，她并不讨厌。
她骂他狗奴才，不许他抱她。
其实是意识到，意识到自己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时，有种莫名的熟悉和安心感。
就好像，很早很早之前，也是这个怀抱，抱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。
而她讨厌这样的感觉。
她讨厌自己会在一个“奴才”的怀抱里，有这样怪异的感觉。
明明，即便是她太子爹爹，她皇祖母，明珠也没有这样的感觉。
只有在她的娘亲怀抱里，她有过这样安心这样依赖，像是在襁褓中一样的时候。
这时的明珠不会记得，尚在襁褓中的她，是如何和沈砚颠沛流离，更不会知道，当初在江南地界朝不保夕，为了给生病的她用一碗汤药，沈砚要多么为难。
她年岁那样小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而沈砚，并不想告诉她。
可明珠看着他，竟又问了句：“我小时候，你抱过我吗？”
沈砚掩在宽袖中的手，霎时紧攥。
他背脊紧绷，面上强撑着神色如常。
平静摇头：“不曾？郡主是觉得奴才抱着您颇为熟悉吗？想是当时您从假山上跌下时奴才接着了您的缘故，奴才听人提过，危难之际被人护着，日后便会对护住她的人，生出亲近之感。”
明珠脸色稍缓，蹙眉思考着，半晌后，才彻底放松下来。
“哦～原来如此啊，怪不得呢～”
她从一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刺猬，又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娃。
晃着腿伸手要沈砚抱她进殿里。
沈砚也跟着笑了，他想，她应当也并不愿意知道她的身世。
如此也好。
于是抱着人，沉默地，往殿内走去。
明珠趴在他肩上，嘟囔道：“你抱孩子像是从前就抱过一般，你是进宫前养过孩子吗？是女儿还是儿子啊？”
小孩子的脑袋天马行空，问这问那。
沈砚沉默地听着，
那极漂亮的，和明珠有一二分相似的眼睫，颤了两下。
紧跟着，明珠耳边响起了他的话音。
他说：“不，奴才未曾娶妻，无儿无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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