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公府赵家。
宅邸里阴云密布。
坐在妆台前的上官玥,平静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。
一旁的那前不久刚从东宫打听了消息的下人在旁道:“夫人莫担心,听闻是东宫的云娘娘临产,大人彼时带着小郡主过去的,许是因要在旁看着小郡主,才迟迟未归。”
镜子里的抿紧了唇,看着镜子的自己的目光,沉了几分。
“还打听出旁的什么了吗?”
奴才又道:“倒是还有些道听途说的,不过却不大确定,听说那位娘娘难产,似是母子不能悉数保全,闹不好,可能一尸两命呢……”
上官玥放在妆台铜镜前的手微颤,想起了几年前在京城戏楼里听了那折子无辜下人身死戏码,就白透了小脸的女子。
诚然,云乔并非恶人,也未作过恶事。
上官玥害她,事做了,偏又无法同害旁人一般,心无波动。
那报信儿的下人还在说着:
“那位娘娘也是福分薄,这好不容易怀上的皇孙,生下来日后无论殿下是否迎继室入东宫,在殿下身边她的位置,也是谁都越不过去的,若是殿下动了扶正她的心思,来日……或都未尝不可……偏偏遇上这等事,造孽哦……”
上官玥闭了闭眸,沉默未语。
下人又道:“奴才打听着娘娘许是受惊摔下了石阶的,当时在场的人似是除了奴才只有咱们大人和小郡主,也不知娘娘怎么摔下来的,伺候的宫人怕是逃不脱倒霉了,不过想来同咱们家大人无甚干系,至多也就是宫人伺候的不精心,咱家大人是外臣,见了娘娘应也不能近前的,云娘娘摔了总不可能和大人有干系。殿下也不是那等迁怒的性子,许是只让大人先看着小郡主,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。”
此时,上官玥睁开眼帘,看了眼屋门外。
手指攥了下。
怎么惊的,自然是赵琦身上那枚铜钱,让那位娘娘受惊。
原以为只会是受惊动了胎气,不想竟严重到摔下了石阶,乃至于,要到如今可能一尸两命的地步。
赵琦怎么会没有干系。
那铜钱的事,赵琦被她几句话哄得迷糊没多想,那位太子爷却绝不是糊涂的人,只怕此时已经清楚了。
早在上官玥做出决定,要把那枚铜钱借赵琦让云乔看到的时候。
她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。
既然为少主报不了仇,这条命也是昔日主公的,总要做些什么,才能告慰主子在天之灵。
拼上这条命,也不能让仇人得意。
可那位云娘娘,却着实无辜。
她害了这样的人,死了也算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。
上官玥闭了闭眸,等待着,东宫传来要她命的消息。
这打听的宫人是前些时辰去的,此时知道的还是云乔难产的消息,并不知道云乔是否平安生下孩子。
就在上官玥沉默等待的时候,屋门外,传来阵阵步音。
那步音匆忙急切,一把推开屋门,径直走了进来。
上官玥抬眸,正好撞进他视线。
赵琦面色阴沉,寒声让下人出去。
而后走向她跟前,拽着她就把人从妆凳上拖起。
随即一只手扯下腰间和玉佩系在一处的铜钱,猛地砸在她脸上。
极狠极重的力道,顷刻将上官玥漂亮的脸,砸出红痕来,那铜钱的边缘,还破了她几分皮肉。
“枉我以为你待我尚有几分情意在,蠢得以为你当真要同我好好过日子!”
上官玥闭了闭眸,抬眼时,目色平淡的,看着发疯的男人。
情意?那是什么呢?
就算有,又算得了什么呢?
她这一辈子,连命都是别人的,什么情意什么心思,能由得了她自己做主。
若她当真是那一年寻常闺秀女孩遇见他,或许纠缠至今,会和他好好过日子。
眼前人待她,如今也确实千好万好。
可她不是寻常闺秀,她活着,就是为了主子的遗命,为了复仇,为了保护少主。
连命都不是自己的,连人都不算的她。
怎么能和他有情呢。
上官玥的目光,实在是太淡太冷,赵琦看着她眼睛里发疯的自己,心里无比的唾弃自己。
她冰冷得像一具雕像,他却像个疯子。
实在没道理。
她凭什么能得他这般,不过一个骗子而已。
赵琦咬牙,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透出话音:“你知不知道这一胎殿下有多么看重?你知不知道云娘娘在殿下眼里何其重要?你做这样的事,殿下必定要你性命!”
依着赵琦对萧璟的了解,萧璟甚至都不会想要知道上官玥为何这样做。
他只会让上官玥变成死人。
上官玥此刻被赵琦拽着,抬手抚了抚自己被铜钱砸伤的地方。
平静的,几乎毫无情绪波动的道:“自然知道,做这事时,就没想过活,无非是给九泉之下的主子,一丝交代告慰罢了。”
她说着,侧眸看了眼赵琦,继续道:“取我性命,把我尸体交出去罢,你和殿下多年情分在,杀了我就足够抵消今日之事,原也只是被我利用罢了,那位太子,至多问责你几分,不至于要你和赵家旁人给云娘娘母子抵命。”
她说着,看着赵琦的目光里,最深处,隐隐有几分怀念。
“你瞧,我好端端地在这等你,等你取我性命去交差。”
其实她没怎么恨过赵琦,连这人给她灌了让她神志不清的药,废了她武功都没恨过他。
她骗他在先,几次三番利用他。
他恨她才是应当。
她有什么好恨他的。
他的所谓的报复,在她看来,无非是一个可怜的人,如何求她都不得其法后,透着几分绝望的手段。
有时,她甚至有些可怜他。
所以愿意偶尔哄着他。
只是再可怜,也就这样了。
她有她要做的事,和他注定不是同路人。
上官玥抬手,抚了抚赵琦的脸,眉眼带着几丝释然的笑:“郎君,我死后,娶个喜欢你的女子,生儿育女白头偕老,世间女娘大都可人怜爱,你生的容色上乘,长在公侯富贵之家,高官厚禄在身,原也多的是人喜欢,旁人自然不会似我这般待你无情。”
赵琦喉头滚动,看着眼前好似对他无比怜爱,目光却冰冷寡淡的女子。
听着她那句——待他无情。
猛地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打落。
狠狠将人推在了妆台上。
上官玥已是武功尽失,被这么一推,身子狠狠撞上妆台,随后就跌在了地上。
赵琦看着她,居高临下。
从袖中掏出个药瓶子,扔给她。
“吃了。”
上官玥低眸看去,伸手捡了起来,打开瓶子,瞧见里头的药丸子。
原是要她服毒自尽,倒也好,给她留了全尸。
她闭了闭眸,把那赵琦扔给她的药丸,放入口中,咽了下去。
药丸子入口,即便已经坦然决定赴死的上官玥,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。
她昂首看着赵琦。
看着这个十几岁遇见的男人,记忆里最初的那个跋扈桀骜的国公府世子,如今也已至中年,她和他纠缠了这么多年。
除了骗了他一次次,什么都没给他留下。
当年那个孩子,也早成了从她身下淌出的血。
上官玥闭了闭眸,不再看他。
这时,赵琦却突地俯身,掐着她脖子问:“上官玥,这么多年了,你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,觉得对不住我吗?睁开眼,看着我,告诉我,这些年,除了骗我之外,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真心。”
上官玥被他逼着睁开眼,目光看着他,一眼又一眼,终于道:“郎君,我不知道。”
赵琦咬牙,松开了她,将人重新甩在地上。
上官玥伏在地上,口中咳出血来。
看着地上的血色,她垂眸,终于还是又开了口。
她道:“赵琦,那个孩子,我不是有意不要的,我……我被棋鹰下过药,我一身的毒,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是胎里中毒,活不了的,我……我不想生他下来受罪,你……你要杀了棋鹰,要给那个孩子报仇……还有……还有,我……我知道我做的太坏,可我没有办法,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杀了少主的仇人得意美满。”
话落,委身倒地,说不出话。
赵琦看着她,咬牙道:“上官玥,无论你信与不信,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,陈晋的死,和殿下没有关系,也不是我要了他的命。”
上官玥听得这话,猛地伸手攥住他衣袖,脸色剧变。
可她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,最后也再无气力张口,倒在了赵琦跟前。
赵琦看着她这无声无息的样子,咬牙低首,抱起了她。
抬手给她擦了擦唇角的血。
他就抱着人静静的坐着。
好久后,东宫来了人。
奉命来去上官玥性命的护卫破门而入,却见赵琦抱着没有生息的上官玥静静的坐在地上。
护卫们一时愣住,正踌躇着。
赵琦抱着人,抬眼看向来人。
倒也是熟人。
他眼眶似是还透着红,声音沙哑哽咽道:“告诉殿下,人服毒自尽了,我知道她做下这事该死,殿下也不会饶她性命,可是,毕竟是我枕边人,我到底还是想给她留几分体面,劳烦替我转告殿下,就说,我只求给她留个全尸,让我将人葬了。”
护卫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,最后只拍了拍赵琦肩头。
道了句:“节哀。”
……
东宫之内,赶来复命的护卫道出赵家之事时。
萧璟正和皇后在守着刚出生的儿子。
那护卫前来回禀,萧璟并未有意避着皇后,而是示意护卫直言。
护卫便将赵家的情形如实禀告。
说了赵家的情形后,最后道:“赵大人神色悲痛,说想给她求个全尸。”
皇后听着心惊,却也已经知道云乔难产该是和赵琦娶进门的妻子有关。
萧璟却蹙了眉。
“你确定人已经死了?赵琦没护着她?”
护卫道:“属下等去时,那位夫人已经咽了气,赵大人抱着人坐在房间里,面色悲痛,赵大人说,那人是服毒自尽的。”
自尽?
旁人杀她,或许赵琦总要拦上几分。
可若是自尽,或许连赵琦自己都猝不及防。
上官玥那人,萧璟同她也算打过交道,只怕做出拿那铜钱刺激云乔时,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。
自尽,倒也说得过去。
可萧璟并未全然打消疑虑。
他眉心轻蹙,还在思量着。
那刚出生的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小娃娃突地吱哇大哭,打断了萧璟的思绪。
一旁的皇后则适时道:“人死了就死了,想来赵琦也是并不知道内情让人当了枪使,无非受人利用罢了,如今云乔母子皆安,罪魁祸首已死,给孩子积些德,莫做得太过分,留个全尸也算积德了,左右死都死了。”
孩子哭的声越来越响亮,萧璟思绪被打断,捏了捏眉心道:“让人去验尸,确定是服毒没气了的话,应下赵琦所求便是,退下吧。”
……
两日后,京城郊外一座新坟旁,有人拿着铁锹,在挖着坟上的新土。
“那出钱的人说让咱们挖坟,道这新下葬的人墓里藏了不少好宝贝儿,可这这么荒,也不是哪个豪门大族的族墓,真能有宝贝吗……”
“哎呦,挖就是了,便是挖不出大宝贝,那出钱的人给的银子也多啊。”
“啧,许是对这墓主人心存恨意,死了都让人安生,存心要挖坟让人死后都不能安生……”
“哎呦,管他这么多呢,咱们哥俩前几日弄死了个小媳妇,原可是该下狱问斩的,这也不知京中哪个当官的这般不中用竟没抓住咱,且干了这一单,往后远遁海上避避风头才是。”
兄弟两个哼哧哼哧地挖。
终于挖出了棺材。
安静的深夜,那棺材里突然响起一阵咳声。
随即一只手,推开了棺材的压板。
“啊!这谁家下的葬啊,怎么不锁棺材……”
“哎呦,鬼啊!鬼啊!”
两人吱哇乱叫,突然,身后密林里,射来两道暗器,双双要了这两人的命。
刚死的新鲜的尸体倒在棺材上,里头的人推开了棺材板,白着脸站起来了。
赫然便是上官玥。
她竟没死。
她咬紧牙关站起,正欲爬出坟坑。
此时,密林里走出个戴着面纱的不知身份的护卫,停在了上官玥跟前。
把棺材里陪葬的金银珠宝,装到一处,将包裹递给了她。
“夫人,大人说了,往后桥归桥路归路,您别再回来了。他就当您真的死了,这陪葬品,便是给您上路的盘缠,您有多远走多远。还有,大人说,人不是他杀的,更不是太子杀的,这话,并非骗您,您要报仇,只怕找错了人,还是想想那位不知天高的陈晋,是否还得罪过旁的人。陈晋姨母那老婆子蠢错认了仇人,您却不该没有证据就认定是东宫动的手。”
话落,扔下那金银珠宝,把两具尸首扔进了坟坑。
当即离开。
上官玥虚弱得厉害,伏在棺材上喘气。
她不是没有证据,是陈晋的姨母亲口说的,她听到了杀人的那批人马提到了东宫太子爷的吩咐。
可……若是有人,故意借着东宫太子的名义行事呢。
若不是太子殿下命人动的手,取陈晋性命的真凶,又会是谁?
上官玥剧烈地咳,她喘着气,面色阴沉,突然想到了一个人。
猛地攥紧了手。
从前和她接触过的——那位郡主。
相关小说: